1945年8月11日拂晓,黑龙江沿岸雾气未散,苏联外贝加尔方面军的先头坦克划破寂静驶过中苏边界。五天前,莫斯科对日宣战的电文传遍前线,可对松花江畔的普通百姓来说,真正的风暴这才开始。
日关东军在8月9日清晨收到天皇“终战诏书”草稿时,参谋本部还在犹豫是否抵抗。局势不稳,司令官山田乙三只留下含糊命令——“保存实力,伺机向北方部队移交武器”。一句模糊表态,给苏联提供了合法接收的口实。九天后,山田率二十余万残兵在齐齐哈尔以北正式向红军签字投降,东北成了不设防之地。
苏军第1远东方面军进入哈、沈、长之前,后勤处开列了一张详细目录:大型机床、蒸汽机车、轧钢机、航空汽油、金库贵金属、制药设备乃至图书档案。清单长达七十六页,明晃晃标注“转运至海参崴或伊尔库茨克”。“只要能动,就算战利品。”库兹涅佐夫中校在列车车厢里咧嘴笑道,这句话被翻译传到了中国工人耳中,成了人们不寒而栗的佐证。
沈阳金融联合仓库8月24日被红军坦克开门,金属库房内八百余箱日军准备运回本土的金条与银元,一夜之间装上敞篷车。据当时随译人员统计,金条折合国币近三亿,银元两千余万枚,满洲中央银行盖的封条被当场撕碎。几天后,这批金银登上了停靠大连湾的“捷克号”货轮,经海参崴转往莫斯科财政人民委员部。
比金银更大宗的是机器。奉天兵工厂1944年底仍有两万五千台机床,苏军接管后的十五天里拆走可运设备一万七千台,剩余机床索性砸碎齿轮,用炸药毁掉床身。工人张钦顺回忆:“车间刚停电,他们就抡锤子,谁拦谁倒霉。”1946年初统计,沈阳四千五百余家厂矿,仅二十家堪堪复工,原因不言自明。
铁矿、煤炭和粮食也没逃掉。黑龙江虎林矿井库存优质煤四十余万吨,被列车昼夜外运;鞍山本溪铁矿的磁铁矿石,沿中东铁路北上,堆满了满洲里月台。松花江畔仓囤的高粱与大豆,成麻袋装船后再卸到勘察加半岛,连麻袋都是从哈尔滨纱厂里拆走的。美国驻沈阳领事馆在10月的报告中写道:“苏军对工业与原料的搜刮近乎成瘾,东北在三个月内遭遇了二十年难以恢复的破坏。”
抢夺并不限于生产资料,连文化财物也未能幸免。伪满图书馆存有的甲骨拓片、善本古籍,日人来不及运走,苏军文献收集组接手后悉数装箱。黑龙江省立博物馆陈列的猛犸化石、金代陶俑、清宫旧藏,还有辽金墓葬出土的鎏金器皿,陆续消失。十月中旬,哈尔滨市民发现中央大街前苏联驻军仓库外堆满木箱,箱体钉着俄文字母“KITAISKIY TROFEI”(中国战利品)。
在最易量化的领域,国民政府后来的调查给出一组数字:苏军共运走机器设备5.1万吨,铁路机车车厢约八千辆,工业原料及粮棉三百余万吨,金银折价十三点六亿美元,另有未折价黄金三千多公斤、白银近两百公斤、钻石七百余克。这仅是官方核准部分,尚不含私下掠夺与破坏。
苏军以“战利品”自居,可对东北城市而言,劫后更添疮痍。铁路被拆的钢轨换成木枕,机车少了,运兵列车反复碾压的铁道凹凸不平。工业技术人员被强行带往伯力和赤塔,部分直接送进乌拉尔的兵工科研所。失去核心技师,留下的厂房只能堆积风沙。是以1946年春天,中共东北局在《工业救活计划》里写下沉重一句:“起点不仅低于旧日,更低于战前之日本统治期。”
与此同时,北满多地屡现劫掠、骚扰。吉林舒兰记录的治安通报指出,1945年9月至11月间,仅县城就有女性被侵犯案七十余起,多数指向醉酒苏军士兵。松江省保安司令部曾向苏舰队司令安东诺夫递交抗议,回电只有寥寥数字:“依法处理,但战时纪律由我方掌握。”地方武装若反抗,往往酿成流血。哈尔滨某夜巡队与苏军冲突后,队长卢冬生倒在自家门前,枪声惊动了半城百姓,却无人敢言。
与强势的占领军相比,国民政府和东北抗日民主联军都缺乏与之正面对峙的筹码。时局微妙,出兵与否、接收节奏、国际谈判,每一步都要掂量美国与苏联的态度。于是,铁路被抽走,工厂被肢解,民船被征用,外运的灰色长列日夜穿行,留给东北的,是难以估量的复苏难题。
有意思的是,苏联方面并不否认运走财物。莫洛托夫在1946年1月的记者会上直言:“这些资产属于击败日本的战胜国,苏联有权要求赔偿。”通篇只字未提中华民国,也无视雅尔塔会议有关“尊重中国主权”的附加条款,态度冷峻到近乎傲慢。
站在账面数字上,苏军在东北的收获已足够惊人,但更大的损失体现在时间与技术空窗。机器与人才被抽走,刚刚曙光乍现的东北工业瞬间暗淡。日本侵华十四年构筑起来的工矿体系,被半年内拆得支离破碎。后续无论是国共政权更替,还是苏联自身在1949年后的“中长铁路归还”,都难以完全填补这一段真空期。
试想一下,如果当年大型设备与熟练技师得以保存,沈阳、大连、鞍山或许可以更早恢复生产,整个华北重工业格局也将产生不同走向。历史没有如果,在错综复杂的国际博弈中,资源和财富被迅速装上火车头,驶向北方寒冷的草原,留下的却是漫长的休养与重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