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这条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的巨川,以“九曲十八弯”的磅礴之势贯穿华夏大地,滋养了沿岸的农耕文明,又因“善淤、善决、善徙”的特性成为中华民族的心腹之患。自大禹“疏九河”的传说到当代“数字孪生黄河”的搭建,中国人对黄河的治理已延续三千余年。
据统计,自周定王五年(前602年)有明确文字记载的黄河第一次大改道起,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黄河下游决溢达1500余次,大的改道26次,北抵海河、南夺淮河的“地上悬河”之险,始终威胁着沿黄数千万民众的生存。
先秦至汉唐
(一)传说时代:
黄河的早期治理可追溯至传说中的大禹时期。《尚书·禹贡》载:“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南至于华阴,东至于砥柱……入于海。”尽管这一记载夹杂神话色彩,但其“因势疏导”的理念奠定了中国传统治河的基本逻辑——顺应水情,而非强行堵截。
大禹将黄河从龙门引向低地,通过劈山开渠分散水势,最终导入渤海,其“疏大于堵”的思想被后世奉为圭臬。春秋时期的《管子·度地》更明确提出“善为国者,必先除五害”,将治河列为治国首务,标志着黄河治理从自发行为上升为国家战略。
(二)汉代的“治河三策”:
西汉时期,黄河下游频繁决溢。据《史记·河渠书》记载,仅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的瓠子决口,洪水便“泛郡十六”,历时二十余年才被堵塞。面对“河患日重”的困局,哀帝时期(前6年)水利专家贾让应诏上《治河三策》,首次系统提出治河理论:上策“徙冀州之民当水冲者,决黎阳遮害亭,放河使北入海”,以移民避洪、顺应水势为根本;中策“多穿漕渠于冀州地,使民得以溉田,分杀水怒”,主张修建灌溉渠道分流洪水;下策则是“缮完故堤,增卑倍薄”,延续传统堵口之法。贾让三策虽未被立即采纳,却成为中国古代治河理论的里程碑,后世“束水攻沙”与“回河”等策略皆可溯源于此。
至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69年),黄河再次大决于荥阳,河道南移,“兖、豫之人,多被水患”。时年58岁的王景临危受命,率数十万民夫展开治理。其核心措施包括:
一是“筑堤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构建连续防洪体系;
二是“凿山阜,破砥绩,直截沟涧,防遏冲要,疏决壅积”,疏浚淤塞河道;
三是“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洄注”,利用水门调节水量,平衡泥沙淤积。
此次治理成效显著,《后汉书·王景传》载“河汴分流,复其旧迹……水不东侵”,黄河下游进入约800年的相对稳定期,史称“王景治河,千年无患”。这一工程不仅解决了防洪问题,更通过水门调控实现了灌溉与航运的综合效益,标志着中国古代水利工程技术从经验走向体系化。
宋元至明清
(一)北宋的治河困境:
北宋时期,黄河下游河道逐渐北移,逼近河北平原。由于政治中心北移(开封为都),朝廷对黄河防洪尤为重视,但也引发了激烈的“回河”争议。
以李垂、吴奎为代表的“回河派”主张堵塞北流,强制黄河回归京东故道;
而欧阳修、司马光则反对强行干预,认为“河本泥沙,无不淤之理”,应“顺其所欲”。最终,宋神宗采纳回河派意见,于熙宁二年(1069年)启动“回河东流”工程,却在次年因黄河决口导致工程失败,损失“兵夫、物料不可胜计”。此后,北宋陷入“决而堵、堵而决”的循环,至徽宗政和七年(1117年),黄河“决内黄口,东流遂断绝”,彻底北徙,形成“横陇故道”,为后世河道变迁埋下隐患。
(二)元明的“束水攻沙”:
元代黄河治理以“保漕”为核心,重点维护会通河(连接黄河与京杭大运河)的畅通。至明代,黄河下游“夺淮入海”成为常态,泥沙淤积导致淮河下游积水成泽,凤阳、泗州等地屡遭淹没。隆庆四年(1570年),黄河在邳州决口,“徐州至宿迁小河口三百余里悉为平陆”,漕运中断。此时,潘季驯以右都御史总理河道,开启了前后四任、历时27年的治河生涯。
潘季驯的核心理论是“束水攻沙”。他在《河防一览》中提出:“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主张通过加高、加厚堤防缩小河道断面,提高水流速度,利用水力冲刷泥沙,避免淤积。为此,他主持修建了“遥堤”(远堤,防御特大洪水)、“缕堤”(近堤,约束水流)、“格堤”(连接遥堤与缕堤的横向堤防,防止缕堤溃决后洪水漫流)三位一体的堤防体系,并在江苏清口等地修建减水闸,分泄洪水以减少主河道压力。经此治理,黄河下游“流悉归漕,无旁决”,淮扬地区“田庐皆尽已出,数十年弃地转为耕桑”,漕运也得以恢复。潘季驯的理论突破了此前“分流杀势”的传统思路,将治河与治沙结合,标志着中国古代河工技术达到理论化高峰。
(三)清代的“全河综治”:
清代黄河治理延续明代思路,但因河患加剧(据统计,康熙元年至道光二十年,黄河决口达361次),治理更趋系统。康熙十六年(1677年),靳辅被任命为河道总督,与幕僚陈潢共同主持治河。二人针对当时“堤防残缺、淤沙壅塞”的现状,提出“审其全局,将河道、运道为一体,彻首尾而合治之”的方针:
一方面大规模修筑高家堰等堤防,加固洪泽湖大堤以抬高水位,“蓄清刷黄”(利用洪泽湖清水冲刷黄河泥沙);
另一方面疏通清口、高家堰等关键节点,增设减水坝分洪,并在河南、山东等地种植柳树固堤。
陈潢更发明“测水法”,通过观测水势变化指导堤防修筑,其《河防述言》总结了“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借清刷黄”等技术要点。
靳辅、陈潢的治理成效显著: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黄河下游“水归故道”,决口基本遏制;洪泽湖水位稳定,高邮、宝应等地积水渐退。然而,因触动地方利益(如治河需征调民夫、增加赋税),二人最终被弹劾去职。此后,清代治河虽有于成龙等官员接续,但因国力衰退、吏治腐败,至乾隆后期,“河工废弛,堤防日坏”,黄河再次进入频繁决溢期。
近现代
(一)清末至民国:
清末,西方水利技术传入中国,治河理念开始向科学化转变。1902年,清政府设立“河防局”,首次引入现代测绘技术测量黄河河道;1913年,北洋政府聘请荷兰工程师方维因主持治河,提出“筑堤防洪、疏浚泥沙”的方案,但因战乱未能实施。民国时期,李仪祉、张含英等水利学家提出“上中下游综合治理”理念:李仪祉主持修建陕西泾惠渠、洛惠渠等灌溉工程,减少入黄泥沙;张含英则系统研究黄河泥沙规律,著《黄河治理纲要》提出“调水调沙”雏形。然而,受限于战乱频仍、资金匮乏,这些规划多停留在纸面,黄河下游年均决口仍达5-8次。
(二)新中国:
新中国成立后,黄河治理被列为国家重大战略。1950年,中央成立黄河水利委员会,开启“上拦下排、调水调沙、调沙淤地、维持黄河健康生命”的系统治理。70余年来,治黄事业实现三大突破:
其一,防洪工程体系全面构建。 上游修建龙羊峡、刘家峡等水库拦沙调峰;中游开展水土保持,修建淤地坝5.9万余座,治理水土流失面积21.5万平方公里;下游构建“上堤下排、调水调沙”的防洪工程体系,加高加固大堤1800余公里,修建东平湖、北金堤等滞洪区,将黄河下游防洪标准从不足10年一遇提升至100年一遇以上。
其二,泥沙治理技术世界领先。 针对“地上悬河”难题,通过“人造洪峰”调水调沙(如2002年起开展的19次调水调沙实验),累计将30亿吨泥沙输送入海,下游主河槽平均下切3.1米,最小过流能力从1800立方米/秒提升至5000立方米/秒以上。小浪底水库投入使用后,更形成“水库调控+河道整治+泥沙综合利用”的现代治沙模式。
其三,生态与民生协同发展。 近年来,黄河流域生态保护上升为国家战略,通过湿地修复(如郑州黄河湿地、乌梁素海)、水污染治理(2022年黄河干流全线水质达Ⅱ类)等措施,流域生态系统持续向好。同时,引黄灌溉面积扩大至1.2亿亩,保障了沿黄9省区2.4亿人口的供水安全,真正实现“治河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