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5年,夏。
新疆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
赵振东站在新兵连的操场上,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鼻腔里满是干燥空气中特有的尘土味。
这是他离开家乡的第三十七天,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在鸡鸣声中醒来。
“全体集合!”教官的吼声划破晨雾。
赵振东条件反射般地绷直了身体,迅速跑向集合点。
他的动作比大多数城里来的新兵都要利落。
高考落榜那天,父亲蹲在门口抽了一整晚烟,第二天清晨对他说:“去当兵吧,好歹是条出路。”
“好,爸妈,我一定好好当兵,出人头地。”
就这样,他报名参军,来到了距家千里之外的新疆。
“赵振东!”教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俯卧撑准备。”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趴下。
粗糙的水泥地磨得手掌生疼,但他咬紧牙关,一个接一个地做着。
汗水滴在地上,很快被干燥的土地吸收。
五十个俯卧撑做完,他的手臂已经微微发抖,却依然保持着标准的姿势。
“起立!”教官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这个皮肤黝黑、眼神坚定的山村青年,大声问:“为什么来当兵?”
“报告!为了报效祖国!”赵振东挺直腰板,声音洪亮。
教官的嘴角微微上扬:“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02
新兵训练的第一周,赵振东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毅力。
五公里越野训练时,大部分新兵跑到三公里就开始气喘吁吁,他却始终保持着均匀的呼吸节奏,脚步稳健有力。
当其他新兵累得瘫倒在地时,他又主动返回去帮助落后的战友背装备。
同班的王磊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振东,你……哪儿来那么多……力气?”
赵振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憨厚一笑:“俺从小在山里砍柴,一背就是几十斤,走十几里山路。这点训练不算啥。”
射击训练场上,赵振东第一次摸到真枪时,手指微微发抖。
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那个在山里用弹弓打鸟的男孩,如今握着保家卫国的钢枪。
教官讲解射击要领时,他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一个字。
第一次实弹射击,赵振东五发子弹打了47环,在新兵中名列前茅。
但他并不满足,每天训练结束后都留下来加练。
他找来两块砖头挂在枪管上练习稳定性,一练就是半小时,手臂酸得筷子都拿不稳。
晚上睡觉前,他还会反复默念射击口诀,在脑海中模拟射击过程。
功夫不负有心人。
结业考核时,赵振东打出了新兵连罕见的50环满环成绩。
靶纸中央那个被子弹反复穿透的小孔,见证了他的付出与成长。
战术训练场上,赵振东更是如鱼得水。
从小在山林间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对地形有着天然的敏感。
在一次班组对抗演练中,他带领小组绕到“敌军”后方,出其不意地完成了突袭。
教官评价他的战术思维说不像个新兵,倒像个老兵油子。
这样的评价让赵振东心里的自由感油然而生。
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赵振东几乎包揽了所有项目的优秀。
结业典礼上,团长亲自将“优秀新兵”的奖章别在他胸前。
团长对身边的人说:“这小子是块当兵的好料子。”
赵振东站在台上,望着台下鼓掌的战友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有了方向。
他想起离家时父亲浑浊的眼睛和母亲偷偷塞在他行李底层的两百块钱,暗暗发誓一定要在部队混出个人样来。
03
下连队后,赵振东被分到了全团最艰苦的侦察连。
这里训练强度大,任务重,淘汰率高,但却是最能锻炼人的地方。
每天清晨四点,当其他士兵还在梦乡时,赵振东就已经起床了。
他轻手轻脚地穿好作训服,先是把连队的走廊和厕所打扫干净,然后到操场上开始自己的加练。
100个俯卧撑、100个仰卧起坐、5公里跑。
这个习惯他坚持了三年,风雨无阻。
有战友打趣道:“振东,你这是要练成超人啊?”
他擦着汗笑笑:“俺底子薄,得多下功夫。”
侦察连的日常训练堪称魔鬼式。
一次冬季拉练,新疆的气温骤降到零下二十度。
部队在深山中行进,积雪没过了膝盖。
赵振东所在班负责开路,他走在最前面,用身体为战友们压出一条雪道。
六个小时的行军后,他的裤腿和靴子都结了一层冰,腿上被冰碴割出了无数道血口子,却始终没喊一声苦。
一个新兵惊呼,“班长,你受伤了!”
赵振东低头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冻住了就不流了。”
说完继续向前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
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感染了整个连队。
在赵振东的带动下,侦察连的训练成绩一直稳居全团第一。
他带出来的兵,个个都是能打硬仗的好手。
除了体能训练,赵振东在专业技能上也下足了功夫。
他自费购买了大量军事书籍,每晚熄灯后打着手电学习到深夜。
从单兵战术到连排指挥,从地图判读到通信技术,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04
当兵第五年,赵振东所在部队驻地附近爆发特大洪水。
凌晨三点,紧急集合的哨声划破夜空。
“全体注意!立即前往大坝抢险!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危在旦夕!”连长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急促。
赵振东和战友们冒着瓢泼大雨赶到河堤时,情况已经十分危急。
汹涌的洪水不断冲击着脆弱的堤坝,随时可能决口。
下游是几个村庄,上千名群众尚未转移。
“突击队,跟我冲!”连长带头跳进了湍急的水流中。
虽然不是突击队员,赵振东也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他们在齐腰深的水中搬运沙袋,加固堤坝。
冰冷的洪水像千万根钢针扎进骨头里,赵振东的嘴唇很快冻得发紫,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减慢。
突然有人大喊,“那边有情况!”
赵振东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一栋被洪水包围的民房上,一位老人和两个孩子正在屋顶呼救。
水流太急,救援人员无法靠近。
“我去!”赵振东抓起一根绳索绑在自己腰上,毫不犹豫冲进了洪水中。
洪水瞬间将他冲出去十几米远,他奋力划水,与激流搏斗。
一个浪头打来,他整个人被淹没,又顽强地浮出水面。
奋力挣扎中后背被树木断枝划伤,他强忍剧痛,抓住房檐爬上了屋顶。
“解放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老人看到他的那一刻激动地老泪纵横。
赵振东迅速将绳索固定在房梁上,把两个孩子用救生衣绑好,一个个送到对岸战友那儿。
刚上岸,赵振东就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
卫生员检查后发现,他的后背被树干撞出了一大片淤青,右肩肌肉严重拉伤。
卫生员严肃地说,“你这种情形必须马上去医院!不然伤口容易感染发炎!”
赵振东却摇摇头:“堤坝还没保住,我不能走。”
他咬着牙站起来,又加入了抢险队伍。
这场抗洪持续了三天三夜。
赵振东和战友们轮番上阵,最终保住了大坝。
当洪水退去,朝阳升起时,赵振东才允许卫生员给自己处理伤口。
此时,他的伤口已经感染,高烧到了39度。
地方政府送来锦旗时,赵振东因为住院没能参加表彰大会。
连长来看他,带来了群众写的感谢信。
“振东,你救了那一家三口,全村人都记着你的好。”连长拍拍他的手。
赵振东虚弱地笑笑:“应该的。”
这次抢险后,赵振东被记三等功。
但他更珍视的是驻地老乡们的情谊。
每次路过那个村子,村民们都会热情地拉他去家里吃饭,孩子们亲切地叫他“赵哥哥”。
05
当兵第八年,赵振东被提拔为班长,开始带新兵。
他把自己的训练方法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年轻战士,但更注重培养他们的军人品格。
新兵李明刚来时体能很差,三公里跑不及格,经常拖全班后腿。
有老兵提议放弃他,赵振东却坚持每天陪他加练。
一次加练中,李明瘫坐在地上,满脸泪水地对他说:“班长,我真的不行了。”
赵振东蹲下身,递给他一瓶水:“知道我为什么选你进我们班吗?”
李明摇摇头。
“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不服输的劲儿。”赵振东望着远方的地平线,缓缓说道:“我当年也是山里娃,刚来时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但只要心中有火,就没有越不过的山。”
从那天起,李明像变了个人似的。
半年后,他不仅三公里跑进了优秀线,还成了连队的训练标兵。
退伍那天,他抱着赵振东哭得像个孩子:“班长,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营长常在会议上表扬他,“赵班长的兵,拉出去个个都是好样的。”
在他的带领下,班里先后有五人入党,八人考上军校,十二人获得各级表彰。
每当看到自己带过的兵有了出息,赵振东都比他们自己还高兴。
06
时间如白驹过隙。
十八过去,赵振东的肩章从列兵变成了军士长,却也就此停滞不前。
他站在宿舍窗前,望着操场上正在训练的新一批士兵,意识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老赵,看什么呢?”同寝室的李强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没什么。”赵振东收回目光,好奇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调令!”李强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我要去师部当参谋了。”
赵振东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恭喜啊。”
李强拍拍他的肩膀:“你早晚也会有机会的。对了,听说这次晋升名单又没你?”
赵振东摇摇头,转身把茶杯放在桌上,掩饰眼中的失落。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每次考核他都名列前茅,每次任务他都冲锋在前,可每次晋升的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
“别想太多。”李强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可能是上面有别的考虑。”
夜深人静时,赵振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他想起了同批入伍的战友们。
王磊转业后进了公安局,现在已经是副所长。
张建国考上了军校,毕业后直接当了连长。
就连体能成绩一直垫底的刘明,也因为家里有关系调到了后勤部门,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只有他,十八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个偏远的小军营,像个被遗忘的螺丝钉。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东子,你爸腰疼又犯了,县医院说要做手术,得两万多……”
赵振东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复。
他的工资勉强够自己开销,每月寄回家的钱根本不够应付这样的突发情况。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却连父母的医药费都拿不出来。
07
第二天清晨,赵振东站在团长张南办公室门外,手里捏着一份退伍申请。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进来。”
张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军人。
他抬头看见赵振东,微微皱眉:“有事?”
“报告团长,我想申请退伍。”赵振东把申请书放在桌上,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张南拿起申请书,仔细阅读着,眉头越皱越紧,“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赵振东挺直腰背,坚定地回答,“十八年军龄,按政策可以安排工作。”
张南放下文件,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说道:“赵振东,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士官之一。体能、技能、带兵能力,样样出色。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上面不提拔你。”
赵振东苦笑一下:“可能是我还不够优秀吧。”
“胡说什么!”张南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连队想挖你过去当教官吗?我都压下来了,就是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发展。”
他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你决定了,我尊重你。”
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刺耳。
张南签完字,把文件推给赵振东:“手续一周内办完。这期间你好好想想,如果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谢谢团长!”赵振东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开时,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08
接下来的几天,赵振东开始整理个人物品。
十二年的军旅生涯,他的全部家当也不过是两个行李箱。
战友们陆续来道别,有人惋惜,有人不解,也有人暗自庆幸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退伍前夜,赵振东独自在营区散步。
月光下的训练场、食堂、宿舍楼,每一处都承载着他的记忆。
他想起第一次五公里越野时摔得满身是泥,想起深夜站岗时看到的流星,想起带新兵时那些年轻而热切的面孔……
这一切明天就要成为过去。
与此同时,团长张南这边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下午,文员进来报告说有电话找他。
张南让人把电话接通。
“张南是吗?”
“我是,请问一下您是哪位?”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张南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意识地立正。
然后大声道:“首长好!”
“听说你们团有个叫赵振东的士官申请退伍了?”电话那边的人如是说道。
张南一愣:“是的,首长。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
“先停下。”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容置疑,“明天上午九点,带他来师部见我。”
“这?……是!”张南满腹疑惑,却不敢多问。
第二天一早,张南找到正在收拾行李的赵振东, “先别整理了,跟我去趟师部。”
赵振东一脸茫然:“师部?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知道。”张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小子是不是闯什么祸了?”
一路上,赵振东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他仔细回想自己最近的行为,却怎么也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师部大楼庄严而肃穆,走廊里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更添几分紧张。
张南在一扇深色的木门前停下,整了整军装,轻轻敲门。
“进来。”
推开门,宽敞的办公室里,一位两鬓斑白的中年军官正伏案工作。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接落在赵振东身上。
张南敬礼道,“报告首长!赵振东带到!”
周卫国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赵振东面前。
出乎意料的是,他脸上严肃的表情突然融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小赵同志,还认得我吗?”
赵振东仔细打量着眼前的首长,突然瞪大了眼睛,“您……您是半年前的那个……?”
“想起来了吧?”周卫国拍拍他的肩膀,“那天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可能就交代在山里了。”
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半年前的一次野外训练中,赵振东所在的小组发现了一个满身是血的中年男子倒在路边。
当时那人穿着便装,自称是地质勘探员,不慎跌落山坡。
赵振东二话不说,背起他就往最近的医疗点跑。
十几公里的山路,他硬是一口气没歇,到达时军靴都被血浸透了。
“首长,我不知道是您……”赵振东结结巴巴地说。
周卫国大笑:“我故意的!那次是秘密视察,没想到会遇到意外。更没想到会遇到你这样的好兵。”
他转向张南,“张团长,你知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在关注这个小伙子吗?”
张南摇头,一脸震惊。
“每次晋升考核,他的材料都会特别送到我这里。”周卫国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一直在观察,一个能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拼死相救的士兵,一个十二年来从不抱怨、始终如一的军人,到底值不值得更大的责任。”
赵振东感觉双腿发软,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首长的注视下。
“赵振东!”周卫国突然正色道,“如果我给你一个团长的位置,你敢不敢接?”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落的声音。
赵振东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首长,这……”张南也惊呆了,“按程序……”
“特殊人才特殊对待。”周卫国打断他,“我看过赵振东的所有档案和考核记录。他缺的不是能力,而是机会。”
他直视赵振东的眼睛,“怎么样,愿意接受挑战吗?”
赵振东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十八年来的委屈、不甘、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滚烫的液体涌出眼眶。
他挺直腰板,敬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报告首长!我愿意!”
“好!”周卫国满意地点头,“下周一报到,我亲自带你熟悉工作。”
他顿了顿,“对了,听说你父亲需要做手术?我已经联系了军区总医院,明天会有车去接他。”
赵振东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谢谢首长!我……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离开师部时,赵振东的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上。
张南走在他身边,时不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他:“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团长……我……”赵振东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叫我团长了。”张南轻笑一声,“很快你就是和我平起平坐的团长了。”
他叹了口气,“不过周师长说得对,你确实值得这个机会。”
回到营区,赵振东第一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
母亲听到消息后,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东子,你爸说……说你是我们老赵家的骄傲。”
挂断电话,赵振东站在窗前,望着操场上训练的新兵。
十八年前,他也是其中一员,怀揣着最朴素的梦想走进军营。
十八后的今天,命运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
他终于明白,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夜风拂过他的面颊,带走最后一滴泪水。
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将迎来全新的开始。